兒行萬里念娘恩散文

兒行萬里念娘恩散文

　　在華北平原一帶，都管母親喚作娘。不論大人，還是小孩兒，人人都這么喊自己的母親，從小喊到大，從大又喊到老。記得小時候，我只要回家，臨進(jìn)家門時，總會朝院子里大喊一聲，娘！不管娘聽沒聽見，只要娘沒有隨口答應(yīng)，我就會叫個不停，娘，娘，娘……直到娘答應(yīng)一聲，哎！我才會停住叫聲。這不是哪個人的專利，這早就成了家鄉(xiāng)人的習(xí)慣。

　　從小就聽人家說，在這一輩子里，能叫一聲娘，就是這輩子里最大的福氣，就是給個金山銀山，咱也不換。兒時就想，我可是從小就天天叫娘，都叫了這么多回，怎么愣是沒有感覺到，叫娘還有什么福氣。那時，年幼不懂事，沒有太在意，也就沒有往心里去。

　　小時候，最喜歡聽娘唱歌了。娘從小沒有讀過什么書，除了能認(rèn)識自己的名字，別的字也認(rèn)識不了幾個。但是，娘的嗓子好，記性好，不管是什么樣的歌，只要被娘聽過一次，娘就能順著調(diào)子給唱下來，還唱得特別好聽。俺已經(jīng)記不清了，小時候，究竟有多少次，是在娘紡棉花的紡車聲中入睡的；小時候，究竟有多少次，是在娘小聲哼唱的歌聲中入眠的……

　　記得娘長著兩個長長的大辨子，垂到腰間，又黑又亮。只要不愿意離開娘的身邊，就自覺不自覺地伸出小手，死死抓住娘的大長辨子。有的時候，由于用上了吃奶的勁頭，把娘的頭發(fā)都扯疼了，娘只是抓住我的小手，不停地說，瞧這孩子，瞧這孩子。別人看見了，總是勸娘，說，孩子他娘，你就不會給他幾下呀，小時不管，長大了可就上天啦。娘聽后，總是笑笑，然后慈祥地望我?guī)籽郏�有時甚至還在我的小臉上親上幾口。打記事起，娘就沒有動過我一手指頭，更別說打一巴掌了。

　　在老家，有個習(xí)慣，閨女們從小總纏著爹，小子們從小都纏著娘。我也不例外，只要娘在，不論走到哪里，不是拉著娘的衣裳后襟，就是緊緊地拉著娘的手。那個時候，不懂小鳥依人，也不明白母子連心，只是真真切切的感覺到，只要在俺娘的身邊，就覺得心里特別踏實，特別心安。

　　還記得，小時候，有事沒事的，總是纏著娘，只要見到娘，就一把撲到娘的懷里，用小胳膊纏住娘的脖子，時不時地還伸出兩條腿，在娘的懷里撲騰幾下，當(dāng)時就覺得，在娘的懷抱里，就是世界上最開心的事。有時一激動，還冒出幾個鼻涕泡，把娘的衣裳涂了個一塌糊涂。雖然把娘的衣裳弄臟了，可娘卻一點也不嫌棄，就當(dāng)沒有這回事一樣。

　　爹雖然是一家之主，但在我的心里，娘才是真正的依靠。如果是遇到了難題，不敢去找總是黑著臉的爹，總是悄悄地找娘說。上初中時，是家經(jīng)濟(jì)最困難的時候。有一次，上學(xué)需要交四塊錢的學(xué)費(fèi)，可是找遍里里外外，家里竟然沒有翻出四塊錢來。爹本來就黑的臉，一下子變得更黑了，布滿青筋的雙手，死死地抱住自己的頭，蹲在屋里的地上，一聲不吭。

　　娘不愧是我的主心骨，她沒有呆在家里，而是一把就拉著我出了家門，娘憑借積攢下的好人緣，走西家，串東鄰，總算借到了一大捧的鋼蹦，總算湊夠了我的學(xué)費(fèi)。上學(xué)時，娘拉著我的手一步一步地把我送到了村口，娘一遍又一遍地囑咐我，在校里有什么過不去的，就給娘來個信，有娘在，孩子你就有書念。發(fā)現(xiàn)俺娘說這些話時，娘的手是抖動的，頭發(fā)也是飄動的，聲音更是發(fā)顫的。

　　當(dāng)離開娘走出好遠(yuǎn)，好遠(yuǎn)，忍不住回頭張望，發(fā)現(xiàn)娘還是一動不動地站在村口，不停地朝我走的方向揮手，還時不時地用手在臉上抹上一把……暮色漸合，寒風(fēng)陣陣，一片凄涼，突然發(fā)現(xiàn)，原來娘的身體竟然是那么的瘦弱，竟然是那么的單薄，竟然是那么的無助……黃昏時候，夜風(fēng)漸涼，走在求學(xué)的路上，卻不能上前，為娘去披一件衣裳。悲從心起，憾不能當(dāng)……

　　后來，我慢慢地長高了，讀書的地方，也漸漸地離娘越來越遠(yuǎn)；再后來，慢慢地長了些見識，見娘的次數(shù)，也不知不覺地變得越來越少。但娘在心中的地位，不減半分。不論在村小學(xué)，不論在鄉(xiāng)中學(xué)，還是在縣高中，只要每逢放假，總是一路小跑地往家里奔。

　　進(jìn)了村口，還是和小時候一樣，不等跑進(jìn)院門，就開始大聲喊娘。見過娘，就開始在家里翻箱倒柜地找吃的東西，找到食物后，就開始狼吞虎咽起來。其實，根本就用不著找，娘早就把家里最好吃的東西都擺到我的面前，還一個勁地對說，不急，不急，看這學(xué)校把孩子都餓成啥啦，哎，又瘦啦，也黑啦，肯定都是學(xué)習(xí)累的，孩子，到家了，娘保準(zhǔn)讓你吃個夠，吃個飽……說到難受時，娘經(jīng)常悄悄地轉(zhuǎn)過身去，背著我默默地流淚。

　　高考結(jié)束后，我是村子里第一個去上海讀大學(xué)的人，十里八村，也沒有幾個人去過上海。那段日子，爹的臉上多了些笑容，娘為了給我整理行裝，顯得比平時更忙了。臨走的那天，娘又把行李瞧了一遍又一遍，生怕落下了什么東西。天快亮?xí)r，我從夢中醒來，發(fā)現(xiàn)娘就坐在的身邊，雙眼微合，身子不住地一前一后輕輕晃動著。原來娘怕誤了坐車的鐘點，竟然一夜都沒有合眼，就這么一直靜靜地坐守在著我身邊。我望了娘一眼，鼻子一酸，眼淚就下來了。急忙起身，一把扶住娘，帶著哭音說，娘，我不去讀書了，不去讀書了，天天就呆在家孝敬娘！天天就呆在家里孝敬娘！

　　娘一下子醒了過來，忙說，孩子，孩子，你看你看，娘老了，不中用了，娘怎么一下子就睡過去了，誤點了嗎？！誤點了嗎？！當(dāng)聽說不去讀書了，平時那么溫順的娘突然就給了我一巴掌。娘和都愣在了那里，然后，娘一把將我攬進(jìn)懷里，說，孩子，可不能這么說，爹和娘苦了這么多年，受了這么多罪，不就是盼著有這一天嘛，你讀了書，識了字，就不會再受爹和娘的這個罪啦！孩子，你怎么能這么說呢？！你怎么能這么說呢！那一天，我離開了家鄉(xiāng)，去了離娘更遠(yuǎn)的南方……

　　上了大學(xué)后每次回家，娘還是象我小時候一樣，拉著我的手不停地看，瞧瞧是不是瘦了，瞧瞧是不是黑了，瞧瞧是不是累了。有的時候，瞧得我都不好意思了。我說，娘，你看我都長大了，怎么還把我當(dāng)成一個小孩子呢。這個時候的娘總是笑呵呵地說，孩子，你就是長到八十歲，在娘的眼里，你也是那個長不大的孩子喲。

　　大學(xué)畢業(yè)后，被分配到了南方的南方。娘知道我參加工作了，特別開心，說我再也不用過面朝黃土背朝天的苦日子了；但一聽到我到那么遠(yuǎn)的南方，娘又開始擔(dān)心起來。好多回，娘都萬分擔(dān)心地悄悄地問，孩子，那邊的海那么大，水又那么多，萬一海水漲上來，你可往哪里跑呀，不行的話，咱就和人家說說，調(diào)到離家近的地方吧，在咱這邊比較保險……聽娘這么說，忙說，娘，你想哪里去啦，沒事的，沒事的……娘聽了我的話，一點也沒有減少顧慮，還是不停地?fù)u著頭說，什么都好，就是離家太遠(yuǎn)了，離家太遠(yuǎn)了……

　　當(dāng)我離家時，爹和娘反復(fù)地囑咐，到了單位，一定要聽人家的話，好好工作，照顧好自己。我連聲答應(yīng)著。娘還相當(dāng)認(rèn)真地說，孩子，你也老大不小的啦，你離娘那么遠(yuǎn)，娘也照顧不了你啦，如果遇到一個對心思的姑娘，你就成個家吧，也好有個伴，相互間也有個照顧，一定要對人家好，不要象你爹一樣，動不動就尥個蹶子，咱是農(nóng)村的孩子，一定要真心對人家好呀……聽著娘的話，臉上開始泛紅，我說，娘，你都說哪里去啦，我還小著呢。娘就說，小什么呀，如果你不念書，都不知道你的孩子多大啦，你看看你的那些小學(xué)的同學(xué)們，人家哪個的孩子不都是滿街跑啦……娘說的都是實話，說的我無言以對。

　　幾年后，我也成了家；也有了自己的孩子；自己的年紀(jì)也越來越大。因為離家太遠(yuǎn)，和娘見面的時候也變得越來越少。有事沒事的時候，就喜歡給娘打個電話，電話那頭的娘總是有說不完的話，一會兒講講家長里短，一會兒說說親戚四鄰，每當(dāng)問到爹和娘時，他們都會說，倆都好著呢，在家里有吃有喝，自由自在的，多好，你們就放心吧。電話里的娘總是喜歡問一句，知道你們忙，你們也不用娘絮叨，娘總是想知道，你們什么時候能抽空回老家看看，娘也好有個準(zhǔn)備。我總是喜歡信口說，娘，快了，快了，等忙過這陣子就回去。我能真切地感覺到，電話那頭的娘是多么的興奮。等下次打電話時，娘總是會興奮地問一句，孩子，這陣子總算忙完了吧……對于娘的這么一點點的要求，我卻經(jīng)常是啞口無言……

　　每次攜妻帶子回家時，都是爹娘最開心的日子。從我說要回家的那一刻起，他們就開始在家里準(zhǔn)備，一直等我們進(jìn)了家門，他們還是忙個不停。我對娘說，娘，不要忙了，休息一下吧。娘總是說，孩子，娘看見了你們，開心還來不及了，怎么會累呀，你看看，一天也沒有給你們照看孩子，就當(dāng)了一個現(xiàn)成的奶奶，這會兒還不多照顧一下孩子，哪里能說得過去呀……

　　想娘了，打電話讓娘到這邊住。娘總是說，孩子，娘是一個睜眼瞎呀，只要出了咱這一畝三分地，就分不清東西南北了，不識字，真不行，連個路牌也不認(rèn)得。我心里清楚，娘不是不想出來，而是娘需要照顧家里的.老人。近三十年來，娘先后照顧了爺爺、奶奶、老爺、姥姥的晚年，幾位老人都活到了八十多歲，娘的孝道可是十村八里聞名……娘有一次說，孩子，這些年你寄給娘的錢，娘一分也沒花，娘可都是花在了老人們身上了，娘若沒有你們幾個爭氣的孩子，哪里能把老人照顧的這么好。娘的孝道眾所周知，可娘卻輕描淡寫地把這些都送給了俺們幾兄弟。連一向心高氣傲、從不夸人的爹，有一次竟然悄悄對我說，他這一輩子，最佩服的人，心里最服的人，就是娘。我把這話告訴娘時，娘根本就不相信，娘說，他真是這么說的？他真是這么說的？

　　也曾把娘接到我這邊來小住。剛開始，娘不肯出門，我問娘怎么不出去溜彎。娘吞吞吐吐了好半天也不肯說，我接二連三的追問，娘才悄悄地說，孩子，你看你們這邊都是城里人，你娘是一個農(nóng)村老太太，連個普通話也不會說，出去是怕給孩子你丟人呀！娘的這番話，說得我的淚水一下子掉下來，我單腿跪在俺娘的身邊，緊緊拉著娘的手說，娘，您可就是我的親娘，您怎么會給兒子丟人呢，您就是兒子這一輩子最疼愛的人，也是兒子這輩子最大的自豪和驕傲……從此，我只要有時間，都會拉著娘的手出門溜彎，見了人，主動向他們介紹這是我娘。這時的娘，反而顯得有點局促不安地靦腆起來……

　　娘也終于見到了那片無邊無際的海。娘見到了大海，一個人在海邊站了好久好久，然后，悄悄地問我，孩子，原來人家海是這么大呀，是這么藍(lán)呀。我逗娘說，娘，這下放心了吧，海水不會漲起來，孩子也不用到處亂跑了。這時的娘笑了，笑得好開心，笑得臉上的皺紋都綻開了。娘自言自語地說，俺爹俺娘，俺公公俺婆婆，多少輩的人呀，這一輩子都沒有見過海，這下俺可是得了俺孩子的濟(jì)，終于見到海啦，這輩子，不白活了，知足了，知足了，知足了……

　　娘在我這邊呆得久了，總是陷入無邊無際的思鄉(xiāng)情里。娘說，孩子，娘知道你們的苦心，可是，娘住在這邊，你們一上班，樓里都空啦，娘連個說話的人都找不著，再說了，就是有肯和娘聊天的，娘也和人家聊不到一塊去，這邊哪有咱老家好呀，有那么寬敞的房子，有小狗、小雞和小貓，有那么多的街坊四鄰和鄉(xiāng)里鄉(xiāng)親，還有那么多的親戚，我和你爹想到哪里就到哪里，想和誰聊天，就去和誰聊天，多好呀……每次在俺這邊小住后，娘總是那么義無反顧地又重新回到了故鄉(xiāng)，回到華北平原上的那個小村莊……

　　歲月真的好無情，曾經(jīng)那么樂觀、健康、慈祥的娘，漸漸地老了。上中學(xué)時，發(fā)現(xiàn)娘頭上就有了白發(fā)；上高中時，發(fā)現(xiàn)娘本來直直的背有些彎了；上大學(xué)時，發(fā)現(xiàn)娘的身體明顯地瘦了；等到工作后，才發(fā)現(xiàn)，娘的牙其實早就都掉完了……為了我的出生，娘十月懷胎，歷盡艱難；為了我的成長，娘嘔心瀝血，無怨無悔；為了我求學(xué)，俺娘省吃儉用，勤儉持家；為了我的一家，娘百般叮嚀，萬般囑咐；為了的幸福，娘可謂是操心費(fèi)神，一生不變……娘，默默無聞地奉獻(xiàn)了一輩子；娘為了我，心甘情愿地捧出了娘的一顆心。

　　夜深人靜之時，總是經(jīng)常想起華北平原上的那個小村莊，總是經(jīng)常在夢里想起那個小村莊里的爹娘。爹今年有七十歲了，娘今年也六十有五了，在不知不覺中，兄弟們早就長大成人，爹娘也成了風(fēng)燭殘年的老人。越來越深切地感覺到，這一輩子，虧欠娘的太多，太多，太多，回報俺娘的太少，太少，太少。就算用這一輩子，也無法報答娘她老人家的恩情。今生今世，不論在哪里，都是娘永遠(yuǎn)的兒子；來生來世，還愿意再當(dāng)娘的兒子，因為當(dāng)娘的兒子，永生永世也當(dāng)不夠……

　　娘，年關(guān)快到了，您可是又在村口張望，您可是又在窗前默想，您的那一根老拐杖，是否又把您帶到我離去的地方。兒在天涯，您在故鄉(xiāng)，黃昏時候，晚風(fēng)已涼，回去吧，我的娘，回去吧，我的娘，兒不能去為您添一件衣裳！

　　娘，年關(guān)快到了，您可是又在夢中把我掛念，您可是又在燈下為我牽腸，您的那一雙老花眼，是否又把別人錯看成我的模樣。春露秋霜，寒來暑往，朝思暮想，淚眼迷茫，責(zé)怪吧，我的娘，責(zé)怪吧，我的娘，兒想您卻不能去把您探望。

　　終于明白，能親口喚一聲親娘，就是這輩子里最大的幸福；終于懂得，能親口喚一聲親娘，就是這輩子里最大的福氣……

　　娘啊，娘啊，娘，我的白發(fā)親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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