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 方
“機身完全停穩后，旅客解開安全帶，從行李架中取出皮包和上衣等物。而我，仿佛依然置身于那片草地之中，呼吸著草的芬芳，感受著風的輕柔，諦聽鳥的鳴囀。那是１９６９年的秋天，我快滿２０歲的時侯……”村上春樹的小說《挪威的森林》是從一次搭乘飛機旅行開始的，奇妙的是小說人物渡邊究竟緣何要進行這趟旅行？緣何要在漢堡機場下機？讀完整部小說還是無從談起。似乎渡邊坐在那架波音７４７客機里，望著北海上空的云層，就越過十八載的滄桑，回到了往事、死去或離去的人們中間。
１９９０年，我有機會去千島湖旅行，途經杭州在書店里買了一本書。封面上是一幅低調女子照片，印了三排小字“印數三百萬冊的日本青春小說佳作，百分之百的純情，百分之百的坦率，令少男少女傾倒，令癡心讀者沉醉”。鮮紅的書名《挪威的森林》十分醒目。這樣一本書，顯得有些夸張。那時，我不知道作者村上春樹是誰，是出于好奇而買了這本書。讀了著名翻譯家李德純的譯本序，才知道村上春樹是日本的都市文學作家。我是在千島湖的游船上開始讀這個故事的。伴著旖旎的湖光山色，沉浸在小說主人公渡邊、直子、小林綠子愛和死的感傷故事中。我承認，我被一種青春幽思俘虜了。讀過這部小說之后，我開始認識到旅行是一種超現實的體驗，遠離職業和日常的人和事，經過想象進入另一個空間是完全可能的。一不小心，出現另一部《挪威的森林》那也是可以想象的。
有一次，我乘坐東方航空公司的飛機去北京，是傍晚的航班，我又是獨自旅行。進入侯機大廳后，實在很是無聊，這種時侯手捧一本引人入勝的小說，無疑是最好的消遣。不過，那天我因為出門走得匆忙，竟然例外地忘了帶上一本書。去機場購物中心看了看，除了家里已經有的古典名著之外，全是一些花花綠綠的紀實刊物，實在提不起興趣，我只好呆頭呆腦地坐在那里等待登機。大概是航班時間的緣故，侯機大廳冷冷清清，我所坐的那排椅子上空無一人，過一會兒，才來了一個三十七歲模樣的男子坐在我對面。渡邊也是這個年齡，村上春樹是這樣寫的：“３７歲的我端坐在波音７４７客機上……”。他坐下以后，目不旁視，徑直從藍色的牛仔包里拿出一個灰色的書寫板，是那種上端有一個大夾子的塑料板，就用圓珠筆飛快地在一疊方格稿紙上寫起來。我猜測這是一位不拘場合都能寫作的作家，我想來想去，在我所知十分有限的作家里，找不出一個名字與他聯系起來。不知道他是哪位作家？也許村上春樹就是這樣寫出了《挪威的森林》，不然，小說不會在飛機上開始，比如托爾斯泰的《安娜卡列尼娜》，讀個開頭：“幸福的家庭都是相似，不幸的家庭各有各的不幸”，就可知是坐在房間里寫出來的。上了飛機，我剛好坐在他后面，僅隔了一排座位，整個旅程他都在埋頭寫作。而我除了向空中小姐要飲料，用餐，一直在胡思亂想，后來我不知不覺睡著了。當我第二次閱讀《挪威的森林》時，從小說的后記里得知：“這部小說是在南歐寫的。１９８６年１２月２１日在希臘米科諾斯島的維拉開始動筆，１９８７年３月２７日在羅馬郊外的阿帕多門多旅館完成。”村上春樹從日本跑那么遠到希臘和意大利去寫作，我以為完全是為了旅行，在這中間肯定要坐許多次飛機，飛來飛去，故事自然而然就出現了。
有了這次的經驗，以后出門旅行，特別在單獨的時侯，我總是隨身帶上一個１６開的大筆記本，異想天開地試圖在旅途中寫點什么，遺憾的是我從未有值得自我陶醉的收獲。那個筆記本經過多次旅行，幾乎磨爛了，還是沒有一篇小說寫在上面。我僅有的收獲，仍然是一些無邊無際想象的快樂，好象缺少一根神奇的線，不能把那些想象串連成一個清晰的故事，想過之后也就忘了。
當然，最好的旅行通常都需要一定的距離，才適合靜下心來想象一番。想象如同修練氣功，干擾太多很容易走神，不能進入浮想聯翩的空間。乘坐飛機固然最相宜，但是一般人這樣的機會不是很多，乘火車或者長途汽車，就是每個人都可以獲得的旅行方式了。約翰厄普代克的《兔子，跑吧》中，“兔子”獨自開著車，一邊聽收音機里的流行音樂和廣告，一邊在美國東部的各州之間奔駛那一段，如果沒有想象，厄普代克也不能寫得那么好，我懷疑厄普代克也曾有過駕車長途旅行的類似經驗。杰克凱魯亞克的《在路上》，倒明明白白是在幾次周游美國之后，從游歷生活的新鮮刺激中獲得靈感的。這部“信手拈來的散文”，通篇都是駕駛汽車在高速公路上疾駛的速度感。據說凱魯亞克用一筒電傳打字紙，用三個星期，就完成了《在路上》。有一點需要說明一下，短途的旅行那是毫無樂趣可言的經歷，如果是３０分鐘的汽車或地鐵，而且等車、上車、下車又要化去同樣甚至遠遠超過路上的時間，那么整個旅途只有忍耐一下了。倘若能看上一頁書，已經算是不錯的收獲。一邊眼睛盯著書，一邊心里在想早點準備從行李架上取下行李，早點下車好趕到目的地，純粹是一種自我折磨。
去年冬天，我和一位朋友在上海，朋友突然有急事必須去一趟蘇州，他一定要我陪同一起去。我們從西藏路那里叫住一輛出租車，趕到火車站，買了車票，在車站廣場等車，我去一家書報亭買了一本文學雜志，準備在車上看。好不容易上了車，一找到座位，我就拿出雜志讀起來。可是，我們對面的兩個三十歲樣子的女人，在一個小時的旅途中，一直在高聲談論股市。我讀著一篇小說，始終未能進入其中。說實話，一聽到錢的事，我就覺得自己特別愚蠢。在與金錢打交道方面，我是一個被動的人。這次旅行，一點超現實的想象也沒有，我象一只新上市的股票被拋入股市，很快就到了蘇州。
在旅途中還有一個重要場所，就是不可避免要進入故事的旅館。在遙遠的異鄉，人地生疏，旅館中的大多數人互不相識，除了頷首微笑很少交談，這是旅館通常都比較安靜、高雅的直接原因。如果是一大堆朋友聚在一起，或者是在家鄉打遠處看到一個熟人，豈不會大聲叫嚷起來，自然是喧嘩一片了。而正因這陌生，于是又有了想象的空間。村上春樹還有一部出名的小說《跳，跳，跳》，是從一個關于札晃“海豚旅館”的夢開始，結束于在“海豚旅館”做的夢中，其中有這么一段：“我關上電視，穿上衣服，上了２６樓的酒吧。我坐在柜臺前喝著加水檸檬汁伏特加。酒吧的墻壁全部是玻璃窗的，透過玻璃可以眺望札晃的夜景。這里的一切都讓我想起了《星球大戰》的宇宙都市，是個感覺良好的安靜的酒吧。酒的配制也很講究，酒杯也很高雅，酒杯和酒杯相碰時發出悅耳的聲音。客人除了我之外只有三人。兩個中年男人坐在靠里邊兒的座位上，邊喝威士忌邊壓低聲音嘀咕著什么，雖說聽不見他們說什么，但一眼就看得出談話事關重大，仿佛在制定著暗殺達斯維塔的計劃。”接下來，村上春樹就把一個奇特的女孩拉進了故事，后來，小說構筑的巧合使村上春樹的想象有了具體的形態，“我右邊坐著一個十二三歲的小姑娘，戴著耳機邊聽音樂邊啜飲著果汁。好漂亮的小姑娘！長發直瀉下來，略顯不自然地、輕柔地落在桌子上，長長的睫毛，晶瑩的大眼睛，令人十分憐愛。她用手指嗒嗒地敲著桌子打著節拍，同其他方面的印象相比，只有那纖細的手指微妙地透著孩子氣，當然，并不是說她在其他方面已象個大人。但我總覺得在女孩身上有一股高高在上俯視一切的勁頭兒。”要說關于旅行奇遇的小說，《跳，跳，跳》確實是一部經典性的經驗。村上春樹的小說世界，是在現實性的敘述中設置了虛構的奇想，用一些真實的甚至可能顯得瑣碎的細節安裝起來。從某種角度來看，村上春樹的小說是現代的都市童話。
由此看來，在日常生活中，保持恰當的陌生感，留一點想象的余地，是一種良好的生活態度。旅行正是每個人擺脫厭倦，超越現實的途徑，隨著地點的變換，一切都是可能的。出門旅行，帶上一本小說讀讀，是引人入勝的特別享受。當然，閱讀需要一點耐心，當你一旦進入象村上春樹小說那樣的世界，也就進入了一個獨特的、令你無法抗拒的空間。而這個空間，要靠你自己去想象、體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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