岳陽縣第四中學 李芳林
【內容提要】遲子建的中篇小說《零作坊》是一篇比較成功的當代小說。它塑造的人物形象豐滿、性格鮮明，她對社會的深刻思考理性凝重，她的心理刻畫，細致入微，她選取的具象符號含蓄雋永、恰到好處。整篇小說取材獨特，余味悠長，展示出了生活的真實，正如主人公翁史美床頭的紫色的大陽花，散發出一股淡淡的悠悠的馨香，兵有較強的生命力。
【關鍵詞】人物豐滿 理性凝重 心理刻畫 具象符號
近日有暇重讀了女作家遲子建的中篇小說《零作坊》(發表于《北京文學》2003年第7期)，經過細嚼慢咽，發現該小說里載負著作者對現實生活的探索、思考。作品著力顯示的是現代人的生活和思想，整篇作品無論從思想還是從藝術高度看，正如主人公翁史美床頭的紫色的太陽花，散發出一股淡淡的悠長的馨香。
一、人物性格堅韌頑強
普通的屠宰場的故事并不新鮮，而-個漂亮女人和屠宰場揉合在一塊就具有了引入注目的特質。零作坊距離城市大約30公里路，是一個非法屠宰場。老板翁史美，是個高考落榜又離過婚還有小孩的女人。四名屠夫來自現實社會的各個階層，是真正的"草根階級"。有貧困而又忠誠的拾荒者鰥夫魯大鵬；有高考三年未中，喜歡欣賞暴力的小青年楊生情；有對老板娘含有感激之情刑滿釋放的搶動犯王軍；還有一個下崗工人，老婆長年有病，生活拮據，從敬老院來的看門人王德順有六七十歲。卡車司機李公言生性圓滑，他還帶來了導致零作坊被查封的文物販子楊水。
作品描寫的重點落在老板娘身上，翁史美出身農村，然而卻充滿浪漫情懷。她的一生在俗事中摸爬滾打卻又因有著獨特的內心生活而不愿役于凡塵俗事，嫁給開鐵器鋪的王四會且有了一個孩子，但她總是不滿足，她想"冬天的魚是可憐的，因為河流的上層一米左右結冰了"。律師紀行舟從城里來度假，使這條魚(欲)終于突破了世俗冰冷的冷層看見了廣大天空和迤邐的群星。然而，這場城鄉二元對立之間"偷情"以女主人公的離婚和出走為結局，而另一方的男人紀行舟依然"紅旗不倒"堅守著自己的家園，于是，倔強自尊的翁史美主動進餐館打工、搞按摩器傳銷，走上了自強自立之路，后來買下了那座木房子，暗中開起了非法屠宰場(最早這里是農戶的馬房，后來被一個制陶藝人看上了命名為"零作坊")。女主人公做起了地地道道的老板娘。然面，內心幽閉的女主人公永遠不會熄滅心頭"浪漫"火焰，由于對陶片、廊柱的喜愛引出了跟未曾謀面的孟十一的"柏拉圖"式的愛戀。翁史美重新冰凍的河流中偶爾蕩漾著漣漪："她不止一次幻想著孟十一把她擁在懷中"，紫色的太陽花再度開放，散發淡淡的馨香；與此同時，小青年楊生情的情詩在她眼中只能是幼雅，是天真。
屠夫魯大鵬因出了車禍，使翁史美出人意料地表現出冷漠、自私、殘忍，也使其他屠夫的心變得冰涼。于是零作坊變得一派死寂。翁史美床頭的太陽花謝了之后，再也無人主動幫她去采-束，楊水因制造仿古陶器被抓也"殃及池魚"使零作訪被查封，眾人也都"樹倒猢猻散"。一切都過去了。翁史美在尋找著悲劇源頭。在翁史美的印象中，"城市是-個又大又隱蔽的垃圾場"，她內心的幽閉源于曾經的傷害，傷害來自于城市。她又不斷地尋找新的事業，"養珍珠雞"、"種花"……
在作者筆下，女主人公本身就是-朵花，一朵隨處可見的具有頑強生命力的紫色的"太陽花"。這就使她的形象具有了時代的、社會的普遍性，而成為現代人類中的一類典型。正如楊生情送來的花籽兒一樣。無數個翁史美、無數個"零作坊'構成了"一團暴風雨前聚集在一起的螞蟻"!
二、社會思考理性凝重
遲子建筆下塑造了很多像翁史美一樣在極為現實極為惡劣的環境中保持溫暖光彩的女性形象。她以這樣的形象，讓我們在冷酷的生活中感到一絲溫暖。這樣的女人讓人覺得這個世界還有"美"和"溫暖"，還有生機蓬勃的韌性存在，一切都還沒有走到令人絕望的盡頭。
《零作坊》留給我們頗多凝重的理性思考。翁史美是不幸的叛逆者，她手下的屠夫個個充滿野性。看起來他們是臭味相投的一群非法經營者。零作坊每天要屠宰牲豬五六十頭，像大多數黑屠宰場一樣，他們在宰豬時不停地給豬注水，然后蓋上私刻的檢疫印章，讓這里"本來是鄉下的野丫頭，一旦有紫簽加身，就變成了正宮娘娘"，然后用車送進城里固定的生肉批發市場進行交易。即使是李公言后來帶來的楊水，也是-個以死人作"孕婦"違法仿古陶器制作者。
他們中間楊生情未結過婚，劉鐵飛對老婆還算忠誠。王軍常去歌舞廳或桑拿浴房泡小組，老實厚道的魯大鵬也在城里找了一個賣菜的中年女人相好。李公言大言不慚"我這是在外彩旗飄飄，家里紅旗不倒" !現代社會，本應具有高度文明，但是，零作坊令人看了惡心。透過他們的玩笑話題，他們還可看到社會上的"造假者"叫人心寒膽戰：粉絲腐竹里可以添加"吊白塊"，黑木耳用墨汁染色，魷魚海參蝦仁都含有甲醛，鮮姜用硫磺熏制，紫皮大蒜用紫色染成，葡萄酒里滴牛血，果凍里滿是食用膠，韭菜中有殘留農藥，純凈水瓶中裝自來水，黃鱔吃避孕藥，醫院造假處女，青牛染色充好牛……整個現代文明幾乎全被造假者用來坑人牟利!當今之中國，經濟發展確實極為迅速，但是精神素質卻遠遠落在后面。
"零作坊"中的成員全是翁史美費盡心機親自選定的。魯大鵬是個撿荒貨的鰥夫，特點是貧窮和忠誠；楊生情是高考不中的小青年，愛好文學、音樂、攝影；王軍是個刑滿釋放的搶劫犯；劉鐵飛是正在找工作的下崗工人，是最缺錢用的人；王爹勤快長厚，成天勞作不止；李公言是個電車司機，除好色之外油嘴滑舌，左右逢源。這群人來自不同的群體，代表了不同的階層，以前大都有過劣跡，但這些各不相同的角色能"志同道合"地走到一起，相處得和和睦睦，工作井然有序，是什么原因呢?是被人利用，還是無錢迫倒英雄漢?"人之初，性本善"，現代中這些勞動能力極強的人為什么不能自得其所?他們的非法經營雖然較為隱蔽，但宰豬時的嚎叫，進豬、出肉的動作就真的瞞天過海?李公言賄賂市場管理人員使翁史美相信這樣的結論：錢在如今這個物欲橫流的社會中是最有用的，它能讓執法者見到犯法的人而退避三舍，能讓-個平庸無才的人成為權力的擁有者。倘若真像她說的那樣，這種思考豈不讓人擔憂?然天下非一人之天下，憂天下之人又有幾多呢?
"零作坊"因陶器而得名，因干非法屠宰而被查封。在無盡的苦難和一切都可能失去的叵測現實面前，我們的慰藉到底是什么?這是道難解的題。然而，每個具有責任感的作家，是否都會遇上這道難題并且試圖給出自己的答案?遲子建的答案是什么？
是愛情嗎?翁史美愛情所系的紀行舟不過是個左右逢源的花花公子，她一心向往的孟十一在她剛剛擺脫那個欺騙了他的男人(紀行舟)的陰影之時都已再婚；魯大鵬的賣菜女人驟然死去，楊生情暗戀的女人在魯大鵬變成植物人之后是那樣的絕情!
愛情可以承載這個重任嗎?遲子建無法肯定。楊生情的花籽兒好像給了我們的暗示，讓我們看到了微薄的曙光，但我們看到翁史美那為愛情而劇烈跳動的心卻只留下一種空蕩蕩的回響!
一篇好的文學作品會給讀者心靈以震撼，一位優秀作家會站在社會高度來表現生活。看《零作坊》就像欣賞太陽花，帶給我們的思考是相當凝重的。
三、心理刻畫細致入微
遲子建這位年輕的女作家是以其細膩的筆觸和細密的思維來創作的。其實，作品在敘事中對人物、環境作了立體的描寫，但是尤其應讓人注意的是其生動細致的心理刻畫。
《零作坊》吸收了西方小說注重人物心里刻畫的優點，在敘事中穿插了大量的心理刻畫。這些心理描寫，一方面使人物形象更加厚實、更加豐滿，另一方面推動了小說情節的發展，深化了作品的主題。
翁史美是一個充滿幻想充滿浪漫情懷的女性，高考落榜下嫁王四會，使她幻想幾乎破滅，使她成為了籠中的鳥、冰下的魚。于是在紀行舟出現以后，她產生了對外面遼闊星空的渴望，不顧名譽地投入紀行舟的懷抱。但是紀行舟彩旗飄飄紅旗不倒，讓翁史美再度陷入感情低谷。后來她買下了零作坊，看到了孟十一的陶片，浪漫熱情的她再次發揮了她的豐富想象，塑造了一個栩栩如生制陶藝術家形象，先前只有骨胳形態，后來逐漸身肉豐滿，變得可感可觸，甚至感覺到他的心跳，甚而至于把孟十一想象成又瘦又高、棱角分明、眼睛溫柔如水、鼻子高而直、皮膚細膩光滑……女主人自己接二連三的打擊使她內心封閉陷入了深深的暗戀。
然而現實生活中屠夫們的經歷，又使她對社會有了新的認識。她想，城市與鄉村的區別就在于"城市是-個又大又隱蔽的垃圾場，而鄉村則是一塊奶油似的凈土。盡管城市的道路有灑水車日日沖刷，而鄉村土路上經常遺落著牲畜的糞便"，"人們之所以愿意往城市里擠，是由于它可以天衣無縫地遮蔽被別人嗤之以鼻而卻令自己感到愉悅的私生活啊!城市是縱容犯罪的圖慕虛榮的庇護所，是可以從容進行骯臟買賣的交易所"，"一進入這樣的地方，她就覺得血流加快，似乎不做點什么壞事就辜負了這座城市似的"。
翁史美是美麗的，她的心靈深處沉潛著一個令她想起來就會痛的孟十一。甚至因為愛得沉迷而不能自拔。唯一純凈的"魚"--楊生情的愛情表白也沒能讓她動心。多少次在臥室里獨自欣賞那些花色不同形狀的碎陶片，多少次在廊柱下辨別上面雕刻的圖案，孟十一的每一次來電，都令她的心狂跳不已。然而禍不單行，孟十一(猛失意)讓翁史美再度失望，零作坊被查封。但是楊生情送來一大包花籽兒，又讓她心劇烈地跳動起來……
大量的心理描寫，使翁史美的形象富有立體感，富于真實性。她的幻想，她的潑辣，她的自尊，她的自強，在作品細膩的心理刻畫中表現得淋漓盡致。而這些心理描寫在作者行文過程中又起到了不可忽視的作用，它使小說張弛有致、節奏鮮明，使小說情節舒緩、過渡自然，也正是這些心理描寫推動了人物命運的變化和故事情節的發展。
人物形象是立體的，小說主題是多面的，遲子建的小說正是細膩的筆觸揭示了現實生活的無奈，其心理描寫的成功，也如太陽花一樣，持久地散發出淡雅的馨香。
四、具象符號熠熠生輝
具象符號的引入是中篇小說《零作坊》的特色。作者借助這些具象符號加強人物形象的塑造力度，具象符號巧妙地出現也見證了人物的感情變化和劇情走向。這些具象符號是我們熟悉的物件，就像-個比喻。具象符號的引入，使作者能輕巧地敘述，免去成篇累牘的介紹，讀者能通過解讀這些符號來體會人物和劇情，還進一步加強作品的深度。
具象符號輔助刻畫人物列形象。楊生情"長得格外單細，像棵豆芽菜"，楊生情來到零作坊時，比其他屠夫們所帶的東西奢侈多了，"幾本小說，一架照相機，-個小巧的隨身聽"。豆芽菜、小說、照相機、隨身聽就是具象符號，讀者通過這些熟知的物件反射出的信息來理解楊生情這個人物的形象。豆芽菜使人聯想起弱不禁風、頭大身細、骨瘦如柴等等形象；這幾本小說，可能是金庸的武俠小說，也可能是國內外的名著，更可能是血腥恐怖的小說，從人物所看小說品位的不同進行猜想，就會產生出性格迥異的人物形象；隨身聽和照相機同樣反射出各種不同的信息。這些信息與前面簡單地寫道"他喜歡文學、音樂和攝影，常抓拍一些他認為有藝術價值的場景'相互映證，刻畫出一個年輕、身體單瘦，雖然被高考制度絆住了思想，但仍然熱愛生活的青年形象。接下來作者用了"女人"這個具象符號來體現漸漸成長為一個男子漢的楊生情，"……而且敢和其他人一樣無所顧忌地談論女人。而他剛來時，別人議論女人時，他都默不做聲，眼睛里流露出輕蔑的神色"。作者高明地運用了"豆芽菜、小說、照相機、隨身聽和女人"這一系列的具象符號，使-個栩栩如生的楊生情躍然紙上。
孟十一與女主人公素未謀面，所以對于他形象的塑造，作者則完全借助于對具象符號展示。首先是陶瓷碎片，它們形態各異，有的菱形，有的方形，有的橢圓形，更多的是三角形。它們在色彩上也是繁雜多變的，所有的色彩都偏于凝重的基調，絕少見那種過于跳躍和亮麗的色調。有的碎片上殘存的花紋，能看到劍一樣的蘭草葉、像人眼睛一樣的魚、樸拙的古錢幣、棲在樹上的鳥。這些具象展現出孟十一在翁史美的心目中充滿神秘感、又可任意幻想的完美男人的形象。翁史美覺得它們太有吸引力了，正是這些陶片，激起了她和孟十一交往的欲望。同時，也刻畫出翁史美鐘愛多元化、凝重基調的審美情趣，接下采，通過"夏日晴空中的云朵、彩虹和花香'這三個代表美好事物的具象符號，進一步刻畫孟十一在主人公翁史美心目的完美形象，也代表著翁史美心中好男人的標準。最后出場的是"一段如泣如訴的優美旋律、馬燈和黑暗中的一朵花"，刻畫出直到相戀無望時的孟十一仍舊完美但遙不可及的形象。
《零作坊》中的作者將具象符號運用于見證人物的情感走向。以翁史美為例，尚在鄉村時，"休閑衫、太陽鏡、旅行包"代表城市有閑一族的具象符號的出現，以及"泥土路和柏油馬路"兩個具象符號的對比，此時的翁史美表現出一種響往城市的強烈欲望，為以后逃離鄉村埋下伏筆。"每當她聽到王四會'哐啷--哐啷--'的砸鐵聲，就覺得她一生的幸福都在這聲音中粉碎了"，如果將砸鐵聲視為具象符號，它所傳達的信息就是生硬、冰冷、機械、毫無情趣可言的一種狀態，暗示此時翁史美對現有生活的失望之情，感情到達第一個低谷。翁史美冬季時就像籠中的鳥一樣，在家閑得無聊，具象符號"鳥"說明此時此刻的翁史美已經決心解脫現狀，尋找、等待機會隨時沖破牢籠遠走高飛。這時像河流般的紀行舟來了。有一行模糊的腳印像一串淺淺的淚痕掛在冰面上，那是紀行舟踩出的路。她走上去，設想自己是冰封河流深外的一條小魚。她想冬天的魚是可憐的，因為河流的上層一米左右結冰了，這冰層像厚實的棉被一樣，使魚兒望不到天上的星星。翁史美覺得自己就是這樣一條可憐的魚，她在水域中拼命游蕩，豈知其上方被鎧甲-樣堅實的冰層包裹著，她永遠不會浮出水面看-眼岸上的風景"，"翁史美躺在紀行舟溫暖的懷抱中的時候，她覺得自己就是一條頂破了頭項厚厚冰層的魚，她望見了廣大的天空和迤麗和群星"。作者通過"魚、冰層、星星"三個具象符號告訴讀者，翁史美積壓的情感已經噴發出來，就快要達到她自認為的頂點。當"孩子"這個具象符號傳達出道德、家庭和現實的信息后。與紀行舟的決裂，翁史美的感情生活再次進入谷底。直到幽雅的破碎的陶片、兩根永遠看不厭的廊柱再次喚醒了生命中沉睡著的對純真情感的憧憬和熱望。花瓣柔細而均勻地散開著的，很像光芒四射的太陽的"太陽花"的出現，一方面說明翁史美經營零作坊幾年后自我感覺良好，同時見證了翁史美情感的復蘇。"陶片、廊柱、手機、聲音、火車"等等具象符號組合成一個若有若無的孟十一。優美旋律的"音樂"見證了翁史美情感的第三次低潮。在故事結束時，"花籽、花房"這種孕育希望的具象符號見證了翁史美"心劇烈跳動起來"的過程，究竟主人公的情感之火能不能再次燃起，就要看怎樣來培育花籽和建造花房了。
遲子建的作品選材別具風格，剪裁自出心裁，大膽地給讀者開拓了一片全新的天地。作品以零作坊的人物為背景，描寫人物在零作坊以及零作坊之外的生活和經歷，揭示出草根階級生活的窘迫和無奈。細讀其小說，正如撫弄那具有頑強生命力的當地田間溝谷隨處可見的紫色的"太陽花"，雖然有些無奈，但卻能讓人感到溫暖，看到希望。
作者郵箱： lifanglin@163com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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