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慶和
讀完劉心武的《百合獻誰》，很長一段時間，我們都會被籠罩在一種難以名狀的淡淡的憂傷和愛憐的情緒之中。作者在這篇充滿柔情和凄惘、哀艷的散文中，以觀看芭蕾舞劇《天鵝湖》為契機，以天鵝湖為背景，不僅展現了“王子”和“白天鵝”那個燦爛美麗的舞蹈明珠，而且展現了“眾天鵝”那群“小人物”的伴舞，展現了老一輩在芭蕾舞藝術長河中身不由己、青春已逝的不可抗拒的個人命運--追尋那舞娘逝去歲月的感傷。作者在散文中尤濃墨重彩地描繪了那伴舞群像中的典型的“徐娘趄齡”的老天鵝。從她身上看到的特有的精誠和執著：“一位天鵝雙腿優雅地分立，頭頸微偏，雙手蘭花般交錯于翹起的裙裾上，身影與其他天鵝同樣地美麗，在耐心地作為暗景中的‘綠葉’，以襯托主角王子與白天鵝在追光中的‘紅花’怒綻。”那種“資深舞娘”的風韻和美麗，處處能夠讓人感受到她“耐心地”在暗景中成為扶持“紅花”的“綠葉”，因為有了像她一群的伴舞，所以才襯托起主角王子與白天鵝在追光中的“怒綻”。這是何等的平凡與偉大。作者以一種人文視角審視了傳統文化與現代意識相互交融時期的老一輩藝術家的生活態度，他將作品中的人物形象構筑進“過去時態”--“沉舟側畔千帆過，病樹前頭萬木春”、“長江后浪推前浪，直掛云帆濟滄海”、“黃金用盡教歌舞，留與他人樂少年”等的歷史空間的遐想之中，并以現時背景為觀照，讓讀者置入世俗名利關系之中加以透視和考察，其中寄寓了作者對人性的剖析與理解。
從接受美學的心理特征來說，大凡具有文化積淀的人讀這篇散文，很快便在腦海里閃現出清代龔自珍《己亥雜詩》：“浩蕩離愁白日斜，吟鞭東指即天涯。落花不是無情物，化作春泥更護花。”其中千古名句膾炙人口。是啊，那些離枝飄謝的落花并不是沒有感情的東西，當它落地腐化后，仍能孕育更美麗的花朵。“落花不是無情物，化作春泥更護花”這句詩多么哲理，它隱含了舍己為人的理趣。人，這個生命的個體，誰沒有人老珠黃的時候？更何況吃青春飯的芭蕾舞這門藝術。再說個人的命運還不就像風中的小草一樣無法自主！這是不可抗拒的規律。正如作者文中所說：“時光無情，后生可畏。”再從作者把我們帶到“老天鵝”的黃花的流金歲月之中來看，為了這一“殘酷的藝術”，為了圓“充當舞臺追光下的白天鵝的美夢”，也許她曾經“不惜腳趾流血、苦練虛脫”，也許“若干年前，她確曾是眾星所捧的那個月”，也許“更殘酷的”是：“她竟從未跳過主角，終春一生，也只是充當‘綠葉’，并且總在‘亮相’時，隱于最后一列，把蘭花手交錯于翹起的裙裾上……”這是一位女性生存的真實寫照，讀著這些描述真叫人忍俊不禁。作者對這一老舞女的人生經歷的“猜想”和描述，又何嘗不是歷史上千千萬萬個曾經風流倜儻、叱咤風云的偉人，亦或花容月貌的名星、一朝走紅的大腕，以及那些壓根兒叫不出名字的普普通通的勞動者的縮影？面對人生苦短的歷程，有些人或許憑智慧，有些人或許憑機遇走向了人生的輝煌；而有些人或許這樣那樣的原因卻始終被埋沒或者活得平平常常。如何善待他人，正確看待自己，這是作者要進一步深入剖析的。在物欲橫流的當今，有些人為人處世的心態令人發指。“當我把望遠鏡遞給旁座的朋友，請他注意那位宛轉于舞臺暗區的資深舞娘，他先是莫名驚詫：‘看她作甚？’及至看清了，咂舌道：‘天哪，這老天鵝，還舍不得退出舞臺，跳個什么勁兒吆！’”這個細節描寫入木三分，活脫脫畫出了世態炎涼。某些人為了追名逐利，的確顧不得尊老愛幼，有些人一旦得到，便數典忘祖，有些人甚至寡廉鮮恥踩著別人的肩膀摘星摘月……諸如此類，皆因勢利、刻薄的人性的另一面所至。
正因為如此，作者在批判的同時，“以引起療救的注意”。“不是朋友錯了”，這不僅僅是寬容，其意在于說明這樣的人很多，可謂是社會現象。這是所有世俗人的眼光所為，只不過我的朋友“那真實的直覺與非功利的直率”，一語“恰恰道破了人生、人性、人際的某些的底蘊”罷了。難怪作者在文章結語時，抱著“一大束”沒有得主的“昂貴的百合花”，“緊緊地擁在自己胸前……”這個結尾含義深刻：百合獻誰？一是從心底默默為那位自己深深敬佩的資深的舞娘祝福、祈禱；一是為自己以及天下所有的像人母一般平凡而又偉大的勞動人民致以崇高的獻禮！ （作者單位：江蘇省鹽城市明達中學 224002）
[附原文]
百合獻誰
劉心武
看芭蕾舞劇《天鵝湖》，用望遠鏡細觀臺上，不是緊盯著王子和白天鵝，而是逐個地掃描那些配舞的天鵝湖，除了“三大天鵝”、“四小天鵝”外，還有若干毫不能令觀眾特別矚目的“眾天鵝”，而在她們當中，當舞姿“凝固”時，也還有排在前列與隱在后面的區別，于是從望遠鏡中注意到，在最后面的區別，于是從望遠鏡中注意到，在最后面，一位天鵝雙腿優雅地分立，頭頸微偏，雙手蘭花般交錯于翹起的裙裾上，身影與其他天鵝同樣地美麗，在耐心地作為暗景中的“綠葉”，以襯托主角王子與白天鵝在追光中的“紅花”怒綻。隨著舞曲的流動，眾天鵝也開始緩緩變換姿勢，于是我從望遠鏡中，清晰地看到排列在最后的天鵝的細部，她的眉目，精心化妝后依然掩飾不了徐娘趄齡，轉動時，顯露出銳瘦的鎖骨，以及背后同樣“鋒利”的肩胛；可是，她雖隱于最后，卻也滿臉凄測，
渾身是戲。樂音陡變，眾天鵝如風中白蓮般翕合旋舞，轉瞬我已不能再找到那位資深的舞娘……
我的思緒，飄出了《天鵝湖》所下的故事，只把那樂音，權當作所翔的，不是什么王子與白天鵝的悲歡離合；我在猜想，那位資深舞娘，她有著怎樣的個人命運？當年她獻身芭蕾這一“殘酷的藝術”，不惜腳趾流血、苦練虛脫，一定懷著充當舞臺追光下的白天鵝的美夢，她曾圓過這個夢嗎？也許，若干年前，她確曾是眾星所捧的那個月，可是，時光無情，后生可畏，她漸漸地，先是讓出白天鵝這一主角，再讓出“三大天鵝”之一的位置，在演出的說明書上，從“掛頭片”，到名字列于后面，到隱入于“本院演員”的模糊概念中……也許，更殘酷的是，她竟從未跳過主角，終春一生，也只是充當“綠葉”，并且總在“亮相”時，隱于最后一列，把蘭花手交錯于翹起的裙裾上……每當那個時刻，她都能化入劇情之中，而不“走神”于自身命運的吟唱么？
給整臺演出所獻的花籃，固然可以算也含有她的一份，但那整把的鮮花，是只獻給主角的。我心中有個沖動，演出結束后，單給她，這資深的舞娘，獻上一大束豐滿的百合花。我把望遠鏡遞給旁座的朋友，請他注意那位宛轉于舞臺暗區的資深舞娘，他先是莫名驚詫：“看她作甚？”及至看清了，咂舌道：“天哪，這老天鵝，還舍不得退出舞臺，跳個什么勁兒吆！”我接過他遞回的望遠鏡，覺得透心地涼，不是朋友錯了，不能怪他刻薄，甚至于，他那真實的直覺與非功利的直率，恰恰道破了人生、人性、人際的某些的底蘊。可是我想哭，不獨為那資深舞娘，也為了天下許許多多諸如此類的人生，當然，也包括我自己……
出了劇場，花亭還在營業，我買下一大束昂貴的百合花，緊緊地擁在自己胸前……
（原載《新華日報》江蘇省第九屆報紙副刊好作品文學類壹等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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