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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張鳴）
1、夜仿佛紙浸了油，變成半透明體；它給太陽擁抱住了，分不出身來，也許給太陽陶醉了，所以夕照晚霞隱褪后的夜色也帶著酡紅。
2、法國人的思想是有名的清楚，他們的文章也明白干凈，但是他們做事，無不混亂、骯臟、喧嘩，但看這船亂糟糟。
3、這船依仗人的機巧，載滿人的擾攘，寄滿人的希望，熱鬧的行著，每分鐘把沾污了人氣的一小方水面，還給那無情、無盡、無限的大海。
4、（蘇小姐）年齡看上去有二十五六，不過新派女人的年齡好比舊式女人合婚帖上的年庚，需要考據學家所謂的證據來斷定真實性。
5、忠厚老實人的惡毒，像飯里的沙礫或者出骨魚片里未凈的刺，給人一種不期待的傷痛。
6、現在呢，宛如作了好衣服，舍不得穿，鎖在箱里，過一兩年忽然發現這衣服的花色和款式都不時髦了，有些自悵自悔。
7、天空早起了黑云，露出疏疏幾顆星，風浪像饕餮(taotie)吞吃的聲音，白天里的汪洋大海，這時候全消化在更廣大的昏夜里。
8、襯了這背景，一個人身心的攪動也縮小以至于無，只心里一團明天的希望，還未落入渺茫，在廣漠澎湃的黑暗深處，一點螢火似的自照著。
9、魚像海軍陸戰隊，已登陸好幾天；肉像潛水艇士兵，會長期伏在水里。
10、方鴻漸給鮑小姐一眼看的自尊心像泄盡氣的橡皮車胎。
11、蘇小姐雙頰涂的胭脂下面突然暈紅紅，像紙上潑的油漬，頃刻布到滿臉，靦腆的迷人。
第二章（張鳴）
12、方鴻漸自信對她的情誼到此而止，好比兩條平行的直線，無論彼此距離怎么近，拉得怎么場終合不攏來成為一體。
13、她的平淡，更使方鴻漸疑懼，覺得這是愛情超熱烈的安穩，仿佛颶風后的海洋波平浪靜，而底下隨時潛伏著洶涌翻騰的力量。
14、理想中的留學回國，好像地面的水，化氣升上天空，又變雨回到地面，月光不到的陰黑處，一點螢火忽明，像夏夜的一只微綠的小眼睛，拼命追憶，只像把篩子去盛水。
15、張太太上海話比丈夫講得好，可是時時流露鄉土音，仿佛罩褂太小，遮不了里面的袍子。
16、假使訂婚戒指是落入圈套的象征，紐扣也是扣留不放的預兆。
17、一輪月亮像形容未長成的女孩子，但見人已不羞縮，光明和輪廓都清新可露，漸漸可烘托夜景。
18、藍眼鏡拉自己右臂的那只手也清清楚楚的照進去了，再加上自己側臉錯愕的表情，宛如小偷給人捉住的攝影。
19、一著急，注意力集中不起來，思想線索要打結又松散了。
20、隱約還有些事實的影子，但好比熱鬧地方等人，瞥眼人堆里像是他，走上去找，又不見了。
21、感覺出國這四年光陰，對家鄉好像荷葉上瀉過的水，留不下一點痕跡。
22、疲乏垂絕的希望披金鉅沙似的要在消息罅縫里找個休息處。
第三章（張鳴）
23、這春氣鼓動得人心像嬰孩出齒的牙齦肉，受到一種生機透芽的痛癢。
24、公園和住宅花園里的草木，好比動物園里鐵籠子關住的野獸，拘束孤獨，不夠春光盡情的發泄。
25、可是這歡喜是空的，像小孩子放的氣球，上去不到幾尺，便爆裂歸于烏有，只留下忽忽若失的無名悵惘。
26、他坐立不安的要活動，卻頹唐使不出勁來，好比楊花在春風里飄蕩，而身輕無力，終飛不遠。
27、他冷淡的笑容，像陰寒欲雪天的淡日。
28、鴻漸想去年分別時拉手，何等親熱；今天握她的手像捏著冷血的魚翅。
29、這時候他的心理，仿佛臨考抱佛腳的學生，睡了一晚，發現自以為溫熟的功課，還是生的。
30、方鴻漸看唐小姐不笑的時候，臉上還依戀著笑意，像音樂停止后裊裊空中的語音。
31、忽然笑不知去向，只余個空臉，像電影開映前的布幕。
32、趙辛楣和鴻漸拉拉手，傲兀地把他從頭到腳看一下，好像鴻漸是頁一覽而盡的大字幼稚園讀本。
33、他身大而心不大，像個空心大蘿卜。
34、詩人聽了，歡喜的圓如太極的肥臉上泛出黃油。曹無朗臉上一圈圈的笑痕，像投了石子的湖面。
35、她（唐小姐）眼睛不頂大，反襯得許多女人的大眼睛像政治家講的空話，大而無當。
36、趙辛楣眼里仍沒有方鴻漸，但卻又提防著他，恰像慰問害傳染病者對細菌的態度。
37、可是鴻漸喝了一口，已覺一縷火線從舌頭尖伸延到胸膈間。
38、明天一早方鴻漸醒來，頭里還有一條鋸齒線的痛，舌頭像進門擦鞋底的棕毯。
39、（方鴻漸）耳朵里、鼻子里、眼睛里都是抵抗不了的她，腦子里也浮著她這時含笑的印象，像漩渦里的葉子在打轉。
40、覺得剩余的今夜只像海水浴的跳板，自己站在板的極端，會一跳沖進明天的快樂里，又興奮、又戰栗。
41、（方鴻漸）想這是撒一個玻璃質的謊，又脆薄、有明亮。
42、風里的雨線像小鞭子正橫斜的抽他摸無反應的身體，她（孫柔嘉）看得心溶化成苦水。
43、可是心里忘不了他，好比牙齒鉗去了，齒腔空著作痛，更好比花盆里種的小樹，要連根拔它，這花盆就得迸裂。
44、（曹元朗）一見蘇小姐，十五年的人生觀像大地震時的日本房屋！
第四章（王瑤）
45、過些時，他才像從昏厥里醒過來，開始不住的心痛，就像因蜷曲而麻木的四肢，到伸直了血脈流通，就覺得刺痛。
46、他個人的天地忽然從世人公共生活的天地里分出來，宛如與活人幽明隔絕的孤鬼，瞧著陽世的樂事，自己插不進，瞧著陽世的太陽，自己曬不到。
47、昨天囫圇吞棗地忍受的整塊痛苦，當時沒工夫辨別滋味，現在，牛反芻似的，零星斷續，細嚼出深深沒底的回味。
48、有人失戀了，會把他們的傷心立刻像叫花子的爛腿，血淋淋地公開展覽，博人憐憫，或者事過境遷，像戰士的金創舊斑，脫衣指示，使人敬佩。
49、鴻漸只希望能在心理的黑暗默契隱蔽著，仿佛害病的眼睛避光，破碎的皮肉怕風。
50、那最難措辭的一段話還悶在收里，像喉嚨里咳不出來的粘痰，覺得奇癢難搔。
51、周家一天也呆不住了，只有回到父親母親那兒擠幾天再說，像在外面挨了打的狗夾著尾巴竄回家。
52、這兩天，人都氣笨了，后腦里像棉花裹的鼓槌在打布蒙的鼓，模糊地沉重，一下一下的跳痛……
53、這兩位奶奶現在的身體像兩個吃飽蒼蠅的大蜘蛛，都到了顯然減少屋子容量的狀態……
54、這迷湯好比酒，被灌者的量各各不同。
55、父母的同情施錯了地方，仿佛身上受傷有創口，而同情者偏向皮肉完好處去敷藥包布。
56、因為 翁近來閑著無事，忽然發現了自己，像小孩子對鏡里的容貌，搖頭側目地看得津津有味。
57、這種精神上的顧影自憐使他寫自傳，寫日記，好比女人穿中西各色春夏秋冬的服裝，做出支頤扭頸，行立坐臥種種姿態，照成一張張送人留念的照相。
第五章
58. 本來蒼白的臉色現在紅得像生牛肉，兩眼里新織滿紅絲，肚子肥凸得就像青蛙在鼓氣，法國人在國際上的綽號是“蟆蟆”，真正名副其實，可驚的是添了一團兇橫的獸相。
59. 狗為了追求水里的骨頭的影子喪失了到嘴的肉骨頭！家人如愿以償結了婚，恐怕那時肉骨頭下肚，倒要對水倀惜這不可再見的肉骨頭。
60. 我只怕他整個胖身體全化在汗里，像洋蠟燭化成一攤油。
61. 行婚禮的時候，新郎新娘臉哭不出笑不出的表情，全不像在干喜事，倒像--不，不像上斷頭臺，是了，是了，像公共場所“謹防扒手”下面那些積犯相片的表情。我忽然想，就是我自己結婚行禮，在萬目睽睽下，也免不了像被破獲的扒手。
62. 鴻濺嘴里機械的說著，心里仿佛黑牢里的禁錮者摸索著一根火柴，剛劃亮，火柴就熄了，眼前沒看清的一片又滑回黑暗里。譬如黑夜里兩條船相迎擦過，一個在這條船上，瞥見李先生對面船艙的燈光里正是自己夢寐不忘的臉，沒來及叫喚，彼此早距離遠了。
63. 辛楣不理他，鴻漸無抵抗，無救援的地讓痛苦蠶食蟲蝕著他的心。
64. 鴻漸一眼瞧見李先生的大鐵箱，襯了狹小的船首，仿佛大鼻子闊嘴生在小臉上，使人起局部大于整體的驚奇，似乎推翻了幾何上的原則。
65. 李先生臉上少了那副黑眼鏡，兩只大白眼睛像剝掉殼的煮熟雞蛋。
66. 李先生本來像冬蟄的冷血動物，給顧先生當眾恭維的春氣入身，蠕蠕欲活。
67. 李梅亭多喝了幾杯酒，人全活過來了，適才不過是立春里的爬蟲，現在竟是端午左右的爬蟲了。
68. 他一忽睡到天亮，覺得身體里纖屑卷伏的疲倦，都給睡眠熨平了，像衣服上的皺紋折痕經過了烙鐵一樣。
69. 假使真灌成片子，那聲氣嘩啦嘩啦，又像風濤澎湃，又像狼吞虎咽，中間還夾著一些又尖又細的聲音，忽高忽低，裊裊不絕。
70. 一會兒，雨點密起來，可是還不像下雨，只仿佛許多小水珠在半空里頑皮，滾著跳著，頑皮得夠了，然后趁勢落地。
71. 這雨愈下愈老成，水點貫穿作絲，河面上像出了痘，無數麻瘢似的水渦，隨生隨滅，息息不停，到雨線更密，又仿佛光滑的水面上在長毛。
72. 這綠稠給雨淋的脫色，李先生的臉也回黃轉綠，胸口白襯衫上一攤綠漬，仿佛水彩畫的殘稿。
73. 天仿佛聽見了這句話，半空里轟隆隆一聲回答，像天宮的地板上滾著幾十面銅鼓。
74. 天外的爽氣一陣陣沖進來，半黃落的草木也自昏沉里一時清醒，普遍地微微嘆息，瑟瑟顫動，大地像蒸籠揭去了蓋。
75. 一行人眾像在一個機械化所用的墨水瓶里趕路
76. 無數的雨線飛蛾見火似的匆忙撲向這光圈里來。
77. 孫小姐的打手電雪亮地光射丈余，從黑暗的心臟里挖出一條隧道。
78. 四個人脫下鞋子來，上面的泥就抵得貧官刮的地皮。
79. 正在擔心，沒提防睡眠悶棍似的忽然打他入黑暗底，濾清了夢，純粹、完整的睡眠。
80. 顧爾謙的興致像水里浮的軟木塞，傾盆大雨都打他不下。
81. 鴻漸兩天沒剃胡子梳頭，昨天給雨淋透了的頭發東結一團，西刺一尖，一個個崇山峻嶺。
82. 下身的褲管，肥粗圓滿，毫無折痕，可以無需人腿而卓立地上，像一對空心的國家柱石；那根充羊毛的“不皺領帶”，給水洗的縮了瘦小蜷曲，像前清老人的辮子。
83. 可是沙丁魚的骨頭深藏在自己身里，這些乘客的時骨漆骨都向旁人的身體里硬嵌。罐裝沙丁魚條條挺直，這些乘客都蜷曲波折，腰腿彎成幾何學上有名目的角度。
84. 機器是沒有脾氣癖性的，而這輛車倚老賣老，修煉成桀驁不遜，怪癖難測的性格，有時標勁像大官僚，有時別扭像小女郎。
85. 方才吃的 米飯仿佛在胃里錚琮跳蹦，有如賭場中碗里的骰子。
86. 桌面就像《儒林外史》里范進給胡屠戶打了耳光的臉，刮的下斤把豬油。
87. 梅亭像淹在水里的人，忽然有人拉他一把，感激的不放松道：“……”
88. 那妓女忽然發現顧先生的注意，便對他一笑，滿嘴鮮紅的牙根肉，塊壘不平像俠客的胸襟，上面疏疏地綴幾料嬌羞不肯露出頭的黃牙齒。
89. 李先生聽他們話中有因，作酸的心似絞汁的青梅。
90. 辛楣嘴里的煙斗高翹著像老式軍艦上一尊炮的形式。
91. 那寡婦遠遠的望著孫小姐，使她想起牛或馬的瞪眼向人涓求，因為眼睛就是不會說話的動物的舌頭。
92. 鴻漸餓的睡不熟，身子像沒放文件的公事皮包，幾乎腹被相帖。
93. 店周圍濃重的尿尿氣，仿佛這店是棵菜，客人有出肥料灌溉的義務。
94. 這是暮秋天氣，山深日短，云霧里露出一線月亮，宛如一只擠著的近視眼睛。少頃，這月亮圓滑的什么都粘不上，輕盈的什么都壓不住，從蓬松如絮的云堆下無牽掛的浮出來，原來還有一邊沒滿，像被打耳光的臉腫著一邊。
95. 幸堀年輕女人的眼淚還不是秋冬的雨點，不致把自己的臉摧毀的衰敗，只像清明時節的夢雨，浸腫了地面，添了些泥。
96. 鴻漸倦極，迷迷糊糊要睡，心終放不平穩，睡四面聚近來，可是合不攏，仿佛兩半窗簾要接縫了，忽然拉鏈梗住，還漏進一線外面的世界。
97. 雖然這么說，按捺不下的好奇心和希翼像火爐上燒滾的水，勃勃的掀動壺蓋。
第六章
98、高校長肥而結實的臉像沒發酵的黃面粉饅頭。
99、同路的人，一到目的地就分散了；好象一個波浪里的水，打到岸邊就四面散開。
100、鼻子里出氣像待開發的火車頭。
101、仿佛捉搦了情婦的手。
102、鴻漸的連紅得象有一百零三度寒熱的病人。
103、鴻漸出校長室，靈魂就給蒸氣碌碡滾過。
104、這些書準像敦煌石室的卷子那樣名貴。
105、一切圖書館本采像死用功人大考時的頭腦，是學習的墳墓。這圖書館倒像個敬惜字紙的老式慈善機關。
106、學校像個大家庭。
107、撒謊往往是高興快樂的流露，也算得一種創造，好比小孩子游戲里的自騙自。
108、滿臉雀斑像面餅上蒼蠅下的糞。
109、中國人丑得像造物者偷工減料的結果，潦草搪塞的丑；西洋人，丑得像造物者惡意的表現，存心跟臉上五官開玩笑。
110、好象一只只刺猬，只好保持著彼此間的距離。
111、他們瞧不起它，仿佛男人瞧不起容易到手的女人。
112、他像創世紀里原人阿大唱新生禽獸的名字。
113、這些空座位像一嘴牙齒忽然掉了幾枚。
114、一片無話可說的空白時間像白漫漫一片水。
115、簡直像哀餓幾天的人服了瀉藥。
116、子蕭尖刻地注視著鴻漸，像要看他個穿。
117、哭得微紅的上眼皮也像涂了胭脂似的。
118、宛如有彈簧收斂著。
119、你像外國人所說的狗，叫得兇惡，咬起人來并不厲害。
120、腳步就像踐踏在這些睡人的夢上。
121、科學家像酒，越老越可貴。而科學像女人，老了便不值錢。
122、對于第一類：大學是張休息的搖椅。對于第二類：他是個培養的搖籃--只要只要他小心別搖擺得睡熟了。
123、可是方鴻漸像吞了餌，一釣就上。
124、情況粘滯，仿佛像穿橡皮鞋走泥淖，踏不下而又拔不出。
125、宛如自己的隱私給人揭破。
126、子蕭聽話中有因，像黃泥里的竹筍，尖端微露。
127、不比買文憑事像謀殺滅跡的尸首。
128、他講話少、慢、著力，仿佛每個字都有他全部人格做擔保，不輕易開口的人總使旁人想他滿腹深藏著智慧，正像密封牢鎖的箱子。
129、韓學愈似乎臉色微紅，像陰天忽透太陽。
130、一件是講書。這好好像衣料的尺寸不夠而硬要做成稱身的衣服。
131、對孫小姐像望遠鏡觀察似的細看。
132、仿佛開留聲機時，針在唱片上碰到障礙。潘四復地說一句話。
133、事實上，一個人的缺點正像猴子的尾巴。
134、我們在社會上一切說話全像戲園子的入場券。
135、說話的表情仿佛馬基雅費利的魂附在他身上。
136、苦事是改造句卷子，好比洗臟衣服，一批洗干凈了，下一批來還是那樣臟。
137、只有廁所前面掛的一盞植物油燈，光色渾濁，是清爽的冬夜上一點垢膩。廁所的氣息也像怕冷，縮在屋子里不出來，不比在夏天，老遠就放著哨。
138、就把韓學愈買文憑的事麻口袋倒米似的全說出來。
139、那張呈文牢牢地貼在他意識里，像張粘蒼蠅的膠紙。
第七章
140、那位大師留的菱角胡子，就像仁丹廣告上移植過來的。
141、像新式標點里的逗號。
142、你們新回國的單身留學生，像新出爐的燒餅。
143、范小姐發現心里有秘密，跟喉嚨有咳嗽一樣的癢得難熬。
144、她高興得走路像腳心裝置了彈簧。
145、范小姐今天赴宴擦的顏色，就跟美洲印第安人上戰場擦的顏色同樣勝利的紅。
146、驚駭像牙醫生用的口撐。
147、辛楣像要窒息的人，忽然沖出了煤氣的籠罩，吸口新鮮空氣。
148、身子像一條餳糖粘在椅子里。
149、刮得光滑的黃臉像擦過油的黃皮鞋。
150、屋子里靜寂得應該聽見螞蟻在地下爬。
151、不免像黃梅時節的墻壁。
152、仿佛外國肉莊里陳列的小牛肉。
153、以后的談話，只像用人工呼吸來救淹死的人。
154、開玩笑玩得自己心里有了鬼，仿佛在催眠中的人受了暗示。
155、一句話的意義在聽者心里常像一只陌生的貓到屋里來。
156、像一星火落在一盆汽油上面。
157、鴻漸的猜疑像燕子掠過水。
158、鴻漸頹然倒在椅子里，身子又冷又熱，像發痢疾。
159、年齡是自然歷程里不能超越的事實，就像飲食男女，像死亡。
160、年輩的老少總替你隱隱分了界限，仿佛磁器上的裂紋。
161、高松年的臉像蝦蟹在熱水里浸了一浸。
162、孫小姐嚶然像醫院救護汽車的汽笛聲縮小了幾千倍。
163、陸子蕭的外國文雖然跟重傷風人的鼻子一樣不直。
164、虧得作官的人栽跟頭，宛如貓從高處掉下來。
165、中國畫和鋼琴是他嫁妝里代表文化的部分，好比其他女人的大學畢業文憑和學士帽照相。
166、汪太太本來閑得發慌，受了委托，仿佛失業的人找到職業。
167、冬天的溪水凋盡，溪底堆滿沙子，鋼骨這溪新生下的大大小小的 卵。
168、你瞧瞧鏡子里你的臉，人都吃得下。
169、范小姐像畫了個無形的圈子，把自己和辛楣圍在里面，談話密切得潑水不入。
170、上來的雞湯淡得像白開水。
171、這不是煮過雞的湯，只像雞在里面洗過一次澡。
172、鴻漸情感像個旋渦。
173、說你們這副牌是美國貨，像皮做的，打起來沒有聲音。
174、趙辛楣的眼光像膠在汪太太的臉上。
175、在鴻漸心里，仿佛在隔壁里咬東西老鼠。
176、鴻漸見了她面，心里的怨氣像宿霧見了朝陽。
177、心里一陣嫉妒，像火上烤的栗子，熱得要迸裂了殼。
178、孫小姐的怒容使鴻漸不敢看她，臉爆炸似的發紅。
179、孫小姐聽到這三個字，厭惡得仿佛不肯讓它們進嘴。
180、正如兩根樹枝相接近，蜘蛛就要掛網。
181、一片片脆得像養花的玻璃房子塌了。
182、仿佛洋車夫辛辛苦苦地把坐車人拉到了飯店，依然拖著空車子吃西風，別像跟他進去吃。
183、好比初學的理發匠先把傻子和窮人的頭作為練習本領的實驗品。
184、手拍桌子，仿佛從前法官的驚堂木。
185、辛楣進來，像喝醉了酒似的，臉色通紅。
186、鴻漸聽了，像天塌下半邊。
187、鴻漸如在云里，失掉自主。
188、韓學愈得到鴻漸停聘的消息，拉了白俄太太在家里跳躍得像青蛙和虼蚤。
第八章
189、鴻漸知道孫小姐收到聘約，忙仔細打聽其它同事，才發現下學年聘約已普遍發出，連韓學愈的洋太太都在敬聘這列，只有自己像伊索寓言里那只沒尾巴的狐貍。
190、他知道他們來意是探口氣，便一字不提，可他們精神和說話里包含的惋惜，總像圣誕老人放在襪子里的禮物，送了才肯走。
191、一切機關的首長上辦公室本來像隆冬里的太陽或者一生里的好運氣來得很遲，去得很早。
192、她嫌不夠，鴻漸像是被強盜拷打資產的財主，又陸續吐露些。
193、請他吃飯未必像扔在尼羅河里的面包，過些日子會加倍浮回原主。
194、有人送別，仿佛臨死的的有孝子順孫送終，死的安心閉眼。
195、兩人頭一次坐飛機，很不舒服，吐得像害病的貓。
196、辛楣瞧他們臉色灰白，說：“波士頓了么？沒有關系的。第一次坐飛機總要納點稅。”
197、我又不是你肚子里的蛔蟲。
198、鴻漸的心不是雨衣的材料做的。
199、你要我那天打扮得像叫化婆么？
200、袍上的花紡是淡紅淺綠橫條子間著白條子，花得像歐洲大陸上小國的國旗。
201、她站起來，提了大草帽的纓，仿佛希臘的打獵女神提著盾牌。
202文紈才對鴻漸點點頭，伸手讓柔嘉拉一拉，姿態就仿佛伸指頭到熱水里去試試燙不燙，臉上的神情仿佛跟比柔嘉高出一們頭的人拉手，眼光超越柔嘉頭上。
203、鴻漸郁勃得心情像著關在黑屋里的野獸。
204、鴻漸像已判罪的犯人，無從抵賴索性死了心讓臉穩定地去紅黑。
205、鴻漸沒料到辛楣又回到那個問題，仿佛躲空襲的人以為飛機去遠了，不料已經轉到頭上，轟隆隆投彈，嚇得忘了羞憤，只說：“那不會！那不會！“同時心里害怕，知道那很會。
206、可是這里亞熱帶好天氣的夏夜，夜得坦白淺顯，沒有深沉不可測的城府，就仿佛讓導演莎士比亞《仲夏夜之夢》的人有一個背景的榜樣。
207、因為一向不愛聽人家發牢騷，料定人家也未必愛聽自己的牢騷，留心管制，像狗戴了嘴罩，談話都不痛快。
208、柔嘉自從鴻漸去后，不舒服加上寂寞，一肚子的怨氣，等等他不來，這怨氣放印子錢似的本上加利，只等他回來了算賬。
209、辛楣來，就像閻王派來的勾魂使者，你什么都不管了。
第九章
210、方豚翁看完信，叫得像母雞下蛋，一分鐘內全家知道這消息。
211. 年輕人做事總是一窩蜂似的，喜歡湊熱鬧。
212. 鴻漸知道鉛筆到他手里，準處死刑斷頭，不肯給他。
213. 拿起鉛筆，力透紙背，寫了“大”字和“方”字，像一根根火柴搭起來的。
214. 二奶奶、三奶奶打扮得淋漓盡致，天氣熱，出了汗，像半融化的奶油喜字蛋糕。
215. 只聽得阿丑半樓梯就尖叫嚷痛，厲而長，像特別快車經過小站不停時的汽笛，跟著號啕大哭。
216. 對任何人發脾氣，都不能像對太太那樣痛快。父母兄弟不用說，朋友要絕交，用人要罷工，只有太太像荷駛詩里風神的皮袋，受氣的容量最大，離婚畢竟不容易。
217. 氣頭上雖然以吵嘴為快，吵完了，他們都覺得疲乏和空虛，像戲散場和酒醒后的心理。回上海以前的吵架，隨吵隨好，宛如富人家的飯菜，不留過夜的。
218. 鴻漸每見她一次面，自卑心理就像戰時物價又高漲一次。
219．物價像吹斷了線的風箏，又像得道成仙，平地飛升。
220．貧民區逐漸蔓延，像市集上生的一塊癬，政治性的恐怖事件幾乎天天發生，有志之士被壓迫得慢慢像西洋的大都市的交通線，向地下發展，地底下原有的那些陰毒曖昧的人形爬蟲，攀附了他們自增聲價。
221．上海仿佛希望每個新來的人都像只戴殼的蝸牛，隨身帶著宿舍。
222．鴻漸聽她有“討厭話”相勸，早像箭豬碰見仇敵，毛根根豎直，到她說完，到不明白她的意思，正想發問……
223．有幾個死掉的自己埋藏在記憶里，立碑志墓，偶一憑吊，像對唐曉芙的一番情感。有幾個自己，仿佛是路斃的，不去收拾，讓它們爛掉化掉，給鳥獸吃掉--不過，始終消失不了，譬如向愛爾蘭人買文憑的自己。
224．柔嘉臉紅的像斗雞的冠，眼圈也紅了，定了定神……
225．……急得在冷風里出汗，微薄的不算是汗，只譬如情感的蒸汽。
226．……鴻漸像落水的人，捉到繩子的一頭，全力掛住……
227．衣服厚實的李媽像爆進來一粒棉花彈……
228．柔嘉忘了哭，鴻漸驚奇的望著李媽，仿佛小孩子見了一只動物園里的怪獸。
229．“你是coward！（懦夫）coward！coward！我再不要看見你這個coward！”每個字像鞭子打一下，要鞭出她丈夫的膽氣來，她還嫌不夠狠，順手抓起桌
上的一個象牙梳盡力扔他。
230．鴻漸走出門，神經麻木，不感覺冷，意識里只有左頰在發燙。頭腦里，情思彌漫紛亂像個北風飄雪片的天空。
231．肚子餓的人會發火，不過這火像紙頭燒起來的，不會耐久。
232．心里有生希望，像濕柴雖點不著火，而開始冒煙，似乎一切會有辦法。
233．不知不覺中，黑地昏天合擾，裹緊，像滅盡燈火的夜，他睡著了。最初睡得脆薄，饑餓像鑷子要鑷破他的昏迷，他潛意識擋住它。漸漸這鑷子松了，鈍了，他的睡也堅實得鑷不破了，沒有夢，沒有感覺，人生最原始的睡，同時也是死的樣品。
思舊賦并序-向秀
余與嵇康、呂安居至接近，其人并有不羈之才；然嵇志遠而疏，呂心曠而放，其后各以事見法。嵇博綜技藝，于絲竹特妙。臨當就命，顧視日影，索琴而彈之。余逝將西邁，經其舊廬。于時日薄虞淵，寒冰凄然。鄰人有吹笛者，發音寥亮。追思曩昔游宴之好，感音而嘆，故作賦云。
將命適于遠京兮，遂旋反而北徂。濟黃河以泛舟兮，經山陽之舊居。瞻曠野之蕭條兮，息予駕乎城隅。踐二子之遺跡兮，歷窮巷之空廬。嘆『黍離』之愍周兮，悲『麥秀』于殷墟。惟古昔以懷今兮，心徘徊以躊躇。棟宇存而弗毀兮，形神逝其焉如！昔李斯之受罪兮，嘆黃犬而長吟。悼嵇生之永辭兮，寄余命于寸陰。聽鳴笛之慷慨兮，妙聲絕而復尋。停駕言其將邁兮，遂援翰而寫心！
--向秀(約227-272)，字子期，河內懷(今河南武徙西南)人。魏晉竹林七賢之一。官至黃門侍郎、散騎常侍。曾注『莊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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